爱与恨的结晶——《发现》赏析

《发现》的写作时间,从内容上看,当在闻一多回国后不久。它表现的是诗人对当时在军阀混战下的残破祖国的失望和悲哀。

我们读过《太阳吟》,《孤雁》、《洗衣歌》等优秀诗篇,就可以知道:诗人在留学美国期间,是如何饱受殖民主义者的凌辱,深深体会到弱国人民的苦况,又是如何日益滋长、发展着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情感。那么,作为祖国忠实的儿子,当他怀抱着强烈的爱国之情和殷切期望回来的耐候,为什么表现的不是一种狂喜而是呼天抢地的深切悲痛呢?对此,臧克家同志曾经作了很好的解释,“一个热爱自己祖国的诗人,在海外受的侮辱越重,对祖国的怀念和希望也就越深切。……但到希望变成事实的时候,他却坠入了一个可怕的深渊。他在美国所想象的美丽祖国的形象,破灭了I他赖以支持自己的一根伟大支柱,倾折了1他所看到的和他所希望看到的恰恰相反。他得到的不是温暖,而是一片黑暗、残破的凄凉。他痛苦,他悲伤,他忿慨,他高歌当哭……

“其实,在美国的时候,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亲爱伟大的祖国被军阀们弄得破碎不堪?他对于天灾人祸交加的祖国情况又何尝不清楚?然而彼时彼地的心情使得我们赤诚的诗人把他所热爱的祖国美化了,神圣化了。诗人从自己创造的形象里取得温暖与力量,当现实打破了他的梦想,失望悲痛的情感就化成了感人的诗篇一一《发现》。”(《闻一多的发现和一句话》,见《浯文学习》1957年4月号)

下面,我们想着重谈谈这首诗的构思和风格。这是一首短诗,总共才十二行。但是,诗人集中而凝炼地表现了他阔别重返祖国后突然变化的精神状态,并赋予它活生生的形象。这就使读者在感触到作者那仿佛快要爆炸的热情时,不免深深思索:诗人到底“发现”了什么?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发现”?……这里,就让我们来读读这篇作品吧。

何其芳同志在《诗歌欣赏》中曾经提到, “这首诗的开头和结尾是不平常的,有吸引力的”。这的确是诗人的甘苦之谈。按照一般的写法,这首诗可能是这样写的:一开头,写自己在离开祖国的日子里心情如何如何,接着,刚踏上祖国故土,感受又是如何如何,结尾,自己对祖国的希望又是如何如何。——这样写,离不开常见的对比法,未免平庸无奇,落入俗套。闻一多没有这样写,他一开始就单刀直入,呼天抢地地喊出了悲痛的声音——

我来了,我喊一声,进着血泪,“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I”这呼喊,初听似有“高山坠石,不知其来”的突兀之感。对于刚刚接触闻诗的读者,恐怕要问:这难道就是诗人的“发现”?诗人为什么还要“进着血泪”痛哭?但是,诗人并没有从正面用事实来回答这些问题。在第三行至第八行中,他只用了两个“我来了”的排比句和几个比喻,就逼真地写出了自己当初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祖国的心情,和他感到是“一场空喜”之后的深切悲哀。

“噩梦”本来就已经是惊人地可怕,而挂在“悬崖”上的噩梦,则更使人感到绝望和恐怖。诗人只用了这么精炼的语言,就概括了当时黑暗的现实。联系闻一多当时的经历以及当时中国的社会状况,我们就会感到,这一切都是极为真实的。相反,象闻一多这样富于理想、情感的人,如果不产生这种感受,倒是难以理解的。正因为诗人对祖国爱之深,才会对现实恨之切。象这样一些诗句,我们是应该慢慢咀嚼,才能体会它丰富的含义的。

但是,如果诗人的“发现”就是指祖国沉沦,风景殊异,这首诗的构思也算不得什么新颖。因为这种感受,早在闻一多之前,就为许多爱国志士所抒发过了。这首诗更为精彩的地方,应该是它结尾的最后四句——

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 ·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既然“这不是我的中华”,那么, “我的中华”亦即诗人理想的祖国在哪里呢?诗中的“我”就如我国古代伟大爱国诗人屈原、陆游一样,驰骋着浪漫奇幻的想象,执着地寻求着,寻求着。然而,由于时代和认识上的局限,由于当时的现实是如此浓黑,因此“总问不出消息”,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诗人哭呵哭呵,把心都呕出来了。他终于“发现”: “我的中华”就在“我的心里”1 “呕心”的典故,原出于唐·李商隐《李长吉小传》: “(李贺)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 ‘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但李贺追求的是艺术上的刻意求工,诗人闻一多寻求的是祖国的独立、自由和幸福。 “在我心里”这个结尾,出人意外,而又入情入理,可谓辞警意丰;它既说明了诗人爱国思想的深厚,又解答了开头给读者造成的疑问。全诗前后呼应,一气呵成,逐层递进,立意不凡,见出了诗人构思上的功力。

关于这首诗的风格,我们想借用近人梁任公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的一段话来说明它: “……有一类的情感,是要忽然奔进一泻无余的,我们可以给这类文学起一个名,叫做‘奔进的表情法’。例如碰着意外的过度的刺激,大叫一声或大哭一场或大跳一阵,

在这种时候,含蓄蕴借,是一点用不着”。 “凡这一类都是情感突变,一烧烧到‘白热度’,便一毫不隐瞒,一毫不修饰。照那情感的原样子,进裂到字句上。讲真,没有真得过这一类了。这类文学,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开——至少也是当他作出这几句话那一秒钟时候,语句和生命是进合为一。这种生命,是要亲历其境的人自己创造。”总的来说, 《发现》在风格上无疑是属于直率一类。虽然诗中也有叙事的成分,但主要是直接抒情,以强烈的感情打动读者。但直率并不等于空泛地发议论,并不是不要形象,不讲语言的精炼。《发现》既是直率的,又是耐人寻味的。这在前面已经谈到,不再重复了。

闻一多:

闻一多(1899.11.24—1946.7.15)原名闻家骅,号友三,生于湖北浠水。自幼爱好古典诗词和美术。1912年考入北京清华学校,喜读中国古代诗集、诗话、史书、笔记等,1916年开始在《清华周刊》上发表系列读书笔记,总称《二月庐漫记》。同时创作旧体诗。1919年五四运动中,积极参加学生运动,被选为清华学生代表,出席在上海召开的全国学生联合会。1920年4月,发表第一篇白话文《旅客式的学生》。同年9月,发表第一首新诗《西岸》。1921年11月与梁实秋等人发起成立清华文学社,次年3月,写成《律诗底研究》,开始系统地研究新诗格律化理论。1922年7月赶美留学。年底出版与梁实秋合著的《冬夜草儿评论》,代表了闻一多早期对新诗的看法。

1923年9月出版第一本新诗集《红烛》,具有唯美倾向。1925年5月回国,任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教务长。1926年参与创办《晨报.诗镌》,发表了著名论文《诗的格律》。1928年任武汉国民革命军政治部艺术股长。同年秋任南京第四中山大学外文系主任。1928年1月出版第二本诗集《死水》。1928年3月在《新月》杂志列名编辑,次年因观点不合辞职。1928年秋任国立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从此致力于研究中国古典文学。1930年深秋去山东任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1932年8月回北平任清华大学国文系教授。

抗日战争爆发后,随校南迁,同学生一起从长沙步行到昆明,此后在西南联大任教8年,积极投身于抗日运动和反独裁、争民主的斗争。在学术上,他广泛研究祖国的文化遗产,著有《神话与诗》、《楚辞补校》等专著。1944年加人中国民主同盟。抗战胜利后出任民盟中央执委,经常参加进步的集会和游行。1946年7月15日在悼念李公朴先生大会上,愤怒斥责国民党暗杀李公朴的罪行,发表了著名的《最后一次的讲演》,当天下午即被国民党特务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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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爱与恨的结晶——《发现》赏析发布于202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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