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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关于意象(袁行霈)

意象是中国古代文艺理论固有的概念,然而这个概念也像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中其他一些概念一样,既没有确定的含义,也没有一致的用法。

有的指意中之象,如:

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刘勰《文心雕龙·神思》)

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司空图《诗品·缜密》)

刘勰所谓意象,显然是指意中之象,即意念中的形象。刘勰用《庄子·天道》中轮扁斫轮的典故,说明意象在创作过程中的重要性。轮扁斫轮时,头脑中必定先有车轮的具体形状,然后依据这意中之象来运斤。作家在进行创作时,头脑中也必然先有清晰的形象,然后依据这意中之象下笔写作。刘勰认为形成意象是驭文谋篇首要的关键。司空图所谓意象比较费解,但既然说“意象欲出”,可见是尚未显现成形的,也即意念之中的形象。这意象虽有真迹可寻,却又缥缈恍惚,难以捕捉。当它即将呈现出来的时候,连造化也感到非常惊奇(意谓:意象有巧夺天工之妙)。以上两例的意象,都是尚未进入作品的意中之象。

有的意象指意和象,如:

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曰生思。(《唐音癸签》卷二引王昌龄语)

意象应曰合,意象乖曰离。(何景明《与李空同论诗书》)

王昌龄所谓“未契意象”,这意象就是指意和象、主观和客观两个方面。因此才有一个契合与否的问题。何景明说“意象应”“意象乖”,也是从这两方面的关系上着眼的。

有的意象接近于境界,如:

予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姜夔《念奴娇序》)

上句说“意象幽闲”,下一句紧跟着又说“不类人境”,这意象显然是指人境之外的另一种境界而言。

有的意象接近于今天所说的艺术形象,如:

意象大小远近,皆令逼真。(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八)

孟东野诗,亦从风骚中出,特意象孤峻,元气不无斫削耳。(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

或若擒虎豹,有强梁拿攫之形;执蛟螭,见蚴蟉盘旋之势。探彼意象,如此规模。(张怀瓘《法书要录》)

画之意象变化不可胜穷,约之,不出神、能、逸、妙四品而已。(刘熙载《艺概·书概》)

这几例意象都可以用艺术形象替换,它们的含义也接近于艺术形象。

如上所述,在古代,意象这个概念虽被广泛使用,却没有确定的含义。我们不可能从古人的用例中归纳出一个明确的定义。但是,把意和象这两个字连在一起而形成的这个词,又让我们觉得它所表示的概念是其他概念所不能替代的,借助它可以比较方便地揭示出中国古代诗歌艺术中某种规律性的东西。那么,能不能将古人所使用的意象这一概念的含义,加以整理、引申和发展,由我们给它以明确的解释,并用它来说明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特点和艺术规律呢?我想是可以的。

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应当划清意象和其他近似概念的界限,从比较中规定它的含义。但又要避免从概念到概念的演绎,而应从诗歌创作的实际出发,联系诗歌作品的实例来说明问题。下面我就试着用这种方法对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加以论述。

先看意象和物象的关系。

古人所谓意象,尽管有种种不同的用法,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必须呈现为象。那种纯概念的说理,直抒胸臆的抒情,都不能构成意象。因此可以说,意象赖以存在的要素是象,是物象。

物象是客观的,它不依赖人的存在而存在,也不因人的喜怒哀乐而发生变化。但是物象一旦进入诗人的构思,就带上了诗人主观的色彩。这时它要受到两方面的加工:一方面,经过诗人审美经验的淘洗与筛选,以符合诗人的美学理想和美学趣味;另一方面,又经过诗人思想感情的化合与点染,渗入诗人的人格和情趣。经过这两方面加工的物象进入诗中就是意象。诗人的审美经验和人格情趣,即是意象中那个意的内容。因此可以说,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

例如,“梅”这个词表示一种客观的事物,它有形状有颜色,具备某种象。当诗人将它写入作品之中,并融入自己的人格情趣、美学理想时,它就成为诗歌的意象。由于古代诗人反复地运用,“梅”这一意象已经固定地带上了清高芳洁、傲雪凌霜的意趣。

意象可分为五大类:自然界的,如天文、地理、动物、植物等;社会生活的,如战争、游宦、渔猎、婚丧等;人类自身的,如四肢、五官、脏腑、心理等;人的创造物,如建筑、器物、服饰、城市等;人的虚构物,如神仙、鬼怪、灵异、冥界等。

一个物象可以构成意趣各不相同的许多意象。由“云”所构成的意象,例如“孤云”,带着贫士幽人的孤高,陶渊明《咏贫士》:“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杜甫《幽人》:“孤云亦群游,神物有所归。”“暖云”则带着春天的感受,罗隐《寄渭北徐从事》:“暖云慵堕柳垂条,骢马徐郎过渭桥。”“停云”却带着对亲友的思念,陶渊明《停云》:“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辛弃疾《贺新郎》:“一樽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由“柳”构成的意象,如“杨柳依依”,这意象带着离愁别绪。“柳丝无力袅烟空”,这意象带着慵倦的意味。“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这意象带着诗人早朝时的肃穆感。同一个物象,由于融入的情意不同,所构成的意象也就大异其趣。

诗人在构成意象时,可以夸张物象某一方面的特点,以加强诗的艺术效果,如“白发三千丈”,“黄河之水天上来”。也可以将另一物象的特点移到这一物象上来,如:“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长有归心悬马首,可堪无寐枕蛩声。”这些诗都写到“心”,心本来不能离开身体,但李白的“愁心”却托给了明月,杜甫的“故园心”却系在了孤舟上,秦韬玉的归心则悬在了马首上。这些意象都具有了“心”原来并不具备的性质。

诗人在构成意象时,还可以用某一物象为联想的起点,创造出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李贺诗中的牛鬼蛇神大多属于这一类。火炬都是明亮的,李贺却说“漆炬迎新人”,阴间的一切都和人间颠倒着。“忆君清泪如铅水”,铅泪,世间也不存在。但既然是金铜仙人流的泪,那么当然可以是铅泪了。

总之,物象是意象的基础,而意象却不是物象的客观的机械的模仿。从物象到意象是艺术的创造。

再看意象和意境的关系。

我在《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里说,意境是诗人的主观情意和客观物象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艺术境界。现在又说意象是主客观的交融契合,那么意象和意境有什么区别呢?我认为可以这样区别它们:意境的范围比较大,通常指整首诗,几句诗,或一句诗所造成的境界;而意象只不过是构成诗歌意境的一些具体的、细小的单位。意境好比一座完整的建筑,意象只是构成这建筑的一些砖石。

把意象和意境这样区别开来并不是没有依据的,依据就在“象”和“境”的区别上。“象”和“境”是互相关连却又不尽相同的两个概念。《周易·系辞》说:“圣人立象以尽意。”王弼《周易略例·明象》说:“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象,本指《周易》里的卦象,它的含义从一开始就是具体的。而境却有境界、境地的意思,它的范围超出于象之上。古人有时以象和境对举,很能见出它们的区别,如王昌龄说:“圆通无有象,圣境不能侵。”刘禹锡说:“义得而言丧,故微而难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显而易见,象指个别的事物,境指达到的品地。象是具体的物象,境是综合的效应。象比较实,境比较虚。

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两句诗构成一种意境,其中有春天到来的喜悦,也有流光易逝的感喟。春的脚步随着雨声来到深巷,进入小楼,给诗人带来一个不眠之夜。诗人设想明天早晨该能听到深巷传来的卖花声了。如果把这两句诗再加分析,就可以看到它包含四个意象:“小楼”“深巷”“春雨”“杏花”。“小楼”“深巷”,有静谧幽邃之感,衬托出诗人客居临安的寂寞。“春雨”“杏花”,带着江南早春的气息,预告一个万紫千红的局面即将到来。陆游这两句诗的意境,就是借助这些富有情趣的意象以及它们的交互作用而形成的。

最后还要说明意象和词藻的关系。

语言是意象的物质外壳。在诗人的构思过程中,意象浮现于诗人的

脑海里,由模糊渐渐趋向明晰,由飘忽渐渐趋向定型,同时借着词藻固定下来。而读者在欣赏诗歌的时候,则运用自己的艺术联想和想像,把这些词藻还原为一个个生动的意象,进而体会诗人的思想感情。在创作和欣赏的过程中,词藻和意象,一表一里,共同担负着交流思想感情的任务。

意象多半附着在词或词组上。一句诗可以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意象,如:“孤舟——蓑笠翁”,“云破——月来——花弄影”,“风急——天高——猿啸哀”,“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也有一句诗只包含一个意象的,如:“北斗七星高”,“楼上晴天碧四垂”。意象有描写性的,或称之为静态的,如“孤舟”“蓑笠翁”;也有叙述性的,或称之为动态的,如“云破”“月来”“花弄影”。意象有比喻性的,如“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也有象征性的,如《离骚》中的香草、美人。

一个意象不止有一个相应的词语,诗人不仅追求新的意象,也追求新的词藻。“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用“白骑少年”四字写思妇心中的游子,增强了游子给人的美感。词藻新,意象也新。“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以“红泥小火炉”入诗,词藻意象都新。

诗的意象和与之相适应的词藻都具有个性特点,可以体现诗人的风格。一个诗人有没有独特的风格,在一定程度上即取决于是否建立了他个人的意象群。屈原的风格与他诗中的香草、美人,以及众多取自神话的意象有很大关系。李白的风格,与他诗中的大鹏、黄河、明月、剑、侠,以及许多想像、夸张的意象是分不开的。杜甫的风格,与他诗中一系列带有沉郁情调的意象联系在一起。李贺的风格,与他诗中那些光怪陆离、幽僻冷峭的意象密不可分。各不相同的意象和词藻,体现出各不相同的风格。它们虽然只是构成诗歌的砖瓦木石,但不同的建筑材料正可以体现不同的建筑风格。意象和词藻还具有时代特点。同一个时代的诗人,由于大的生活环境相同,由于思想上和创作上相互的影响和交流,总有那个时代惯用的一些意象和词藻。时代改变了,又会有新的创造出来。这是不难理解的。

(摘自《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一文,选自《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一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

二 下边文章,与《说“木叶”》相近,可作比较阅读

青与绿

林庚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草与柳在古代诗词中一直经常这样地同时并见,要说明其间的缘故,根本上还是因为都涉及春天。“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柳树是代表着春风的,而草则又与春风共其命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春回大地的信息,首先就体现在草与柳的变化上。“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只是那么一星星若有若无的草的痕迹,便宣告了春天的来临。“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柳枝上刚萌发出点点的细叶,料峭的春风便已来到了人间。这个细叶,诗词中又称为“柳眼”,仿佛在说碧玉妆成的柳树,忽然从睡梦中一觉醒来,睁开了眼睛,同时也就是春天的开始了。所谓“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草透出了绿意,柳睁开来眼睛,这是多么富于生意的绿色世界啊。

世界是绿色的,可是诗人却爱说“青青河畔草”,“青青夹御河”,“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柳色新”自是嫩绿色,所谓“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可是却非说“青春”不可。春天叫做青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花绕”。而春游也叫做踏青,却不说踏绿。春天唤做青阳,春神名曰青帝,少年称为青年,那么到底是谁代表着春天呢?

绿与青原是相近的颜色,所以青天又称碧落、碧空,碧也就是绿。绿草可以称为青草,绿柳却不能称为青柳,但是“天官动将星,汉地柳条青”却又正是好诗。“春晚绿野秀”,这绿野却很少称之为青野。大概由于绿指的是具体的现实的世界,而青则仿佛带有某种概括性的深远意义。绿原是一种谐和的色调,在万紫千红的春天,绿乃是多样统一的典范。而青则更为单纯,凝净,清醒,永久,松树因此就都称为青松。所谓青山绿水,何尝不正是两种性格的说明呢?这里或者会给我们带来一点生活中的启发吗?谁不愿意青山不改、青春长在呢?但这只是一种理想,从现实到理想,从具体性到概括性,本来是绿的却说成是青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青青。

写于1983年立春

(选自《唐诗综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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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说“木叶”(教参:有关资料 )发布于202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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