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的口语词义辨析例释

《声声慢·寻寻觅觅》是李清照晚期词的代表作。词中叠字的运用富有神韵，寓情于景的铺叙淋漓尽致，艺术性极高。更难得的是整首词差不多全是用口语写成。然而由于时代的变迁，词汇的演变，保留在文学作品里的古代口头语词的意义与现代汉语中的意义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异。笔者摘录其中已不易理解的几个词，查阅文献，加以考证，辨析它们的确切意义，为读者更好地理解这首词提供一些参考。

1．乍

课本注“乍暖还寒”为“时暖时冷，变化无常”，为意译。但“乍”字该作何解呢？《新华字典》有两义：①忽然。例：乍冷乍热。②刚，起初。例：新来乍到。根据字典释义，读者会以为“乍暖还寒”的“乍”应为“忽然”之义，意为天气骤然变暖。其实不然。

据张相著《诗词曲语辞汇释》第七六页“乍(二)”条注：“乍，犹初也；才也。柳永《笛家弄》词：‘韶光明媚，乍晴轻暖清明后。’乍晴，犹云初晴也。又《满朝欢》词：‘巷陌乍晴，香尘染惹，垂杨芳草。’义同上。……晏几首《真珠髻》词：‘乍几时好景和风，次第一齐催发。’乍几时，犹去才几日也；且作才字解者，往往与还、又等字相应。柳永《望汉月》词：‘明月明月，明月争奈，乍圆还缺。’言方才月圆，还又月缺也。……”

上述引文中柳永、是晏几道均为北宋词人，与李清照生活的时代相近，可见“乍……还……”句式为宋代常用口语。再从“满地黄花堆积”等语可见所见之景为深秋之景，据此，“乍暖还寒”应理解为“才刚暖不了几天，天气又转冷了”。

2．将息

课文注为“保养，调养身体”。从字面看，很难理解将息的意义与保养身体与关，尽管《新华字典》解释为“将息：调养休息”。

《诗词曲语辞汇释》第七七八页解为：“将息，保重身体之义。有用之于普通问候者。杨万里有诗：‘若见君家两仙伯，为侬寄声好将息。’好将息，犹云善自保重也。有用之于临别时者。辛弃疾《破阵子》词，《赠行》：‘我定思君拼瘦损，君不思兮可奈何？天寒将息呵！”

可见，见面问候或临别之时道声将息，是当时的习惯用语，李清照在词中化用了这一问候语。

3．损

课文注为“指菊花枯萎凋损”，有误。菊花枯萎凋零是“憔悴”一词的意义。而“损”在此处不应是“损坏”义，而是用作副词，用来修饰憔悴，形容其枯萎凋零的情状和程度，可理解为“极了”或“得很”。

《诗词曲语辞汇释》第三五八页“损”字条：“损，犹坏也；煞也。……黄庭坚《点绛唇》词：‘泪珠轻溜，挹损揉蓝袖。’此犹云渗坏。秦观《画堂春》词：‘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此犹云睡坏。……秦观《河传》词：‘闷损人，天不管。’此犹云闷煞。又李清照《玉楼春》词：‘道人憔悴春窗底，闲损阑干愁不倚。’此犹闲煞。张元干《如梦令》词：‘归去，归去，笑损花边鸥鹭。’此犹云笑煞。辛弃疾《鹧鸪天》词：‘桃李漫山过眼空，也宜恼损杜陵翁。’此犹云恼煞。……向高《南乡子》词：‘直是为他憔悴损，寻思，怎得心肠一似伊。’犹云憔悴煞。高观园《喜迁莺》词：‘可怜损，凭尘侵粉蠹，舞裙歌扇。’此犹云可怜煞。”

4．谁堪

普高教材无注，职高教材注为“谁，何、什么。”普高教材的编者大约以为谁堪在字面上很好懂，应指“哪个人；能够”，意即菊花枯萎零落，没有人能忍心采摘。其实这是望文生义。职高教材的注解是对的，但不够具体，不够确切。

“谁”在唐宋也是常用口语，多用来指物。《诗词曲语辞汇释》第八三页：“谁，犹何也；那也；甚也。与指人者异。……王昌龄《万岁楼》诗：‘谁堪登望云烟里，向晚茫茫发旅愁。’谁堪，犹云何堪或那堪也。”

可见，“谁堪”作为古代的口语词语，如果不加以明确注释，容易造成误解。按字面理解，会以为无人忍心采摘；而按职高课文注释，会以为菊花憔悴，别的花也没有什么可供采摘。而合理的理解应当把“谁堪”作为一个词语，意为“哪堪”，表达自己的心情，意为“满地秋菊落花，枯萎憔悴，哪堪采摘？”

5．怎生

普高课本注为“怎生，怎样”；职高课本注为“怎么，怎样。生，语气助词。”均不妥。

《诗词曲语辞汇释》注为：“怎生，务须设法之义。与普通作怎样解者异。”然后它引《乐府阳春白雪》中的一句：“雁儿!你却是怎生暂停，听我诉离情。”这句中的怎生不能理解为怎样，只能解释为“务须，必须”。此外，《西厢》中也有多处用到“怎生”一词，均作“务须”解。如张生借厢时之语：“不要香积厨，枯木堂。怎生离着南轩，远着东墙，近着西厢。”是说要设法除开南轩东墙而只要靠近西厢。另有“小生有一简，怎生烦小娘子达将去。”是说请红娘务须帮忙递简。再如“怎生看红娘面，饶过这生者。”以上诸句中“怎生”大都表达一种恳求语气，均可理解为“无论如何”。

联系词人当时情状，伉俪情深的丈夫赵明诚暴亡，使她晚年只身流落在江浙一带。如将怎生注为“怎样”，意为“如此寂寞难耐，我可怎样挨到天黑？”仿佛向人求助。而理解为“不管时日怎样寂寥萧瑟，我独自总得设法捱到天黑。”这便显然是已饱经忧患，惯于寂寞的语气。两下比较，显然张说较课文注释更符合词人心境。

6．次第

普高课本注为“情形、光景”，职高课本注为“景况，情形”，意思相近，联系上下文来理解，倒也妥帖。但学生却颇为疑惑。《新华字典》次第条有两个意义：一为排列的顺序，一为挨个，依次。如杜牧《过华清宫》绝句：“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中的“次第”就可以理解为“挨个，依次”。此处“次第”怎么就成了名词呢？

《诗词曲语辞汇释》中也可以找到解答，书中“次第”的注释有四条，一为况状之辞，二为进展之辞，三为迅急之辞，四为多数之辞。在第一条注释下有“次第，况状之辞，犹云状态也；规模或规矩也；光景或情形也。须随文义而定之。”后文中举例：“李清照《声声慢》词：‘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次第，犹云这情形或这光景也。……”因此，取义时要注意古今词义的变化，更要根据具体语境选择恰当的义项。

此上诸例，仅就《声声慢》一首词中撷取数语加以辨析。其实，口语语词在“正统”的文言文中出现较少，但在诗词曲中保留较多。许多诗词中习见的词语如按现代汉语的习惯来解释，就会造成误解。如“今宵酒醒何处”的“何处”不是“什么地方”，而是“什么时候”；“唯见江心秋月白”的“见”不是“看见”，而是“有”；“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中的“兰家女”不是“姓兰的女子”，而是“某家女”。谨以此文，与教学唐诗宋词元曲的师生们一起商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