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开元 译
太阳颂
啊,太阳,我的朋友,
舒展你光的金莲!
举起铮亮的巨钺
劈开饱盈泪水的苦难的乌黑云团!
我知你端坐在莲花中央,
披散的发丝金光闪闪。
催醒万物的梵音
飞自你怀抱的燃烧的琴弦。
今生今世
第一个黎明,你曾吻遍
我纯洁的额际。
你的热吻点燃的光流
在我心海翻涌着灿烂的波涛。
永不平静的火焰
在我的歌里腾跃呼啸。
印着吻痕的我的碧血
在韵律的洪水里旋舞。
如痴似狂的乐音
融合着炽热的情愫
飘向四方。
你的吻也引起心灵无端的啼哭、
莫名的忧伤。
谨向你熊熊的祭火中
我追寻的真理的形象顶礼。
远古的诗人,昏眠的海滨
你吹响驱散黑暗的苇笛
是我的一颗心;
从笛孔袅袅流逸
天空云彩的缤纷、
林中初绽的素馨的芳菲、
岩泉的叮咚。
旋律的跌宕中活力的春水
涨满我周身。
我的灵魂是失落的歌调。
你登上乐曲之舟,
好奇地搂着苍茫大地,
含笑在岁月之川上漂游。
阿斯温月①温煦的阳光下
我受缚的灵魂
不甘寂寞的躁动
好似露湿的素馨
折射的光芒。
波峰上你翩舞的光束把惊怔
投入我眼眶。
热力的宝库中什么珍宝
你赐给了我?
在我幽深的心底编织什么梦想
以各种各样的颜色?
你派遣的女使者
作画在广野的高堂,
顷刻间悠悠往昔
那无形奇妙的幻想
隐逝无遗。
啼笑、苦乐恢复正常——
不将我锁闭。
斯拉万月②女使者们
躲在摇颤的绿叶簇中,
脚镯与跃过巉岩
的淙淙清泉共鸣;
维沙克月③畅饮风暴的美酒,
微醺起舞,天摇地颤。
别绪依依的春天
馈赠全部细软。
忙了一阵,
她们消失在清贫的天边,
不留下足印。
啊,太阳,你的宫阙里
秋日的金笛吹着神曲。
拥有朝晖、清露、眼泪、甜笑的世界
时而欢快,时而忧郁。
不知我的歌儿听到谁的召唤,
陡然有了疯狂的热情,
像游方僧沿着太空之路
专注地朝你飞骋,
提着花篮。
光的乞儿,梦游般能跨进
你的圣殿?
啊,太阳,打开大门,
将我久候的歌儿搂在怀里;
火泉之畔奉行“安谧”的洗礼,
涤尽惶惑、惊悸。
黄昏用晚霞的朱砂
把她的分发线抹红;
黎明时分用晨星
在她细嫩的眉心
描吉祥痣;
以海浪雄浑的音韵
奏响暮曲。
——–
①印历6月,公历9月至10月。
②印历4月,公历7月至8月。
③印历正月,公历4月至5月。
露珠
露珠泪汪汪地说道:
“我的一生何其短暂
如同稚童的幻想,
生下便命归黄泉。
唉,我不过是苏醒的
朝霞仙姑喜悦的泪滴,
只要她收敛笑容,
立即萎缩消逝。
玫瑰花扬起粉红的脸颊,
露出甜蜜动人的微笑。
茉莉花奉献生命的甘浆,
风儿啜饮神魂颠倒。
蝴蝶拿不定主张,
与谁结为终生伴侣,
扑扇着疲乏的翅膀
在花丛飞来飞去。
哦,我为何不能在
它们的欢娱中永存?
为何像眼睫毛弹开
那兴奋短促的一瞬,
带着远未满足的笑意
凄然离别美好的人世?”
卧伏无忧花的绿叶上,
奄奄一息的露珠悲叹:“唉,
欢乐尚未完结,
生命为何这么早凋败!”
年轻的诗人却叹口气说:
“我为何不是一颗露珠,
每天早晨睁开眼睛,
生命立刻衰枯。
哦,天帝,你创造了
我露珠似的生命,
为何不赐给我
露珠一样的寿终?”
奇梦
充填着时间,充填着寥廓的晴空,
酣睡的大神做着壮丽的梦。
虚茫的梦里,
广袤的大地
像一个水泡在他心海浮动,
升起日月,升起暮霭、晨曦,
升起亿万个璀灿的星系。
一簇簇行星、卫星旋转不休,
昼夜在苍穹下忽沉忽浮。
孤独的大海终年哦吟,
脚下汇集万千河流的精灵。
江水潺潺,幽泉涓涓,
云吼沉闷,海啸庄严;
狞笑的罡风走出旧厦,
无数只粗野的手弹拨林木的琵琶;
如同山妖冻结的笑声,
冰川嗥叫着向深谷滚动;
森林的脑袋摇得头发蓬乱,
四处回荡的歌谣凄切、哀惋。
一片片土地放射奇妙的音波,
汇成博大之心的一支赞歌。
这梦的王国的物景、生灵
不停地变换新的体形。
花儿结果,果实变为种子,
林中繁衍的新树多彩多姿。
水气凝成云,云团变甘霖,
瀑布冲破重山的囚禁。
夏季溶化的雪水飞降焚尸场,
浇灭焚尸的冲天火光。
夏雨变作白发苍苍的冬天,
又像朱查迪①送回春天的山花烂漫。
除了亘古的心,一切皆新颖,
亘古的心里酝酿新的梦境。
不完整的梦里创造的人是习惯的奴隶,
为赢得清醒的完善而不懈努力。
他唯一的心愿:
悟性撕碎浑噩的帷幔。
至善的灵魂何日脱离昏眠?
人世亏缺的梦会慢慢变圆?
日月星辰的魆黑梦影
消溶于闪光的心中。
地球炸裂,一个个星体
像水泡相继破碎。
比星宿更为灿烂的生灵
也似水泡全部消失。
大神,真有伟大的梦幻灭的时刻?
真理之海中半真半假行将沉没?
一半毁灭的水中潜藏着你的心,
何时彻底毁灭,告诉我,大神!
——–
①印度神话中金星的法术高强的女婿。
睡乡
孩子们已经睡熟,
游戏全丢在脑后。
轻柔的晚风 透过窗棂,
把舒适抹在他们的眼睑。
他们是做着游戏 一个个躺倒的,
脚边玩界四散。
他们东倒西歪,神明的慈爱
像影子盖在他们身上。
风儿一次又一次 吹起的细浓发丝
拂弄他们的面庞。
星辉微笑着 凌空降落,
一再轻吻
他们微启的嘴唇。
晶亮的繁星通宵 清醒地俯眺,
交头接耳,
窃窃商议,
在罗裙兜里 用光影编织
流溢甜笑的美梦,
送入孩子们的心灵。
第二天旭日 催开田野里
五颜六色的鲜花,
孩子们从梦中 睁开眼睛,
已消除疲乏。
艳红的朝暾 唤醒了他们,
他们玩得更快乐。
花一般的儿童 沐浴在阳光中,
晨鸟啾啾地欢歌。
瑜珈行者
残月坠落。瑜珈行者
面对浩渺的大海,
头顶苍天,蓬乱的长发披肩,
静候红日升起来,
身躯高大、赤裸,宽阔的天庭闪着光泽,
双手合十,神态安详,
凝望着东方天空,湿润温暖的海风
吹拂他厚实的胸膛。
地极清晰可见,大地兀自酣眠,
瑜珈行者默然矗立。
胆怯的潮水 退落复回,
将他足沾的尘土濯洗。
四周一片宁静,不闻尘世的喧声,
大海低吟浅唱,
满怀虔诚,以洪波的雄浑
赞美将升的太阳。
瑜珈行者似雕像。乍露的一束曙光
辉映着他平静的脸。
他身后的幽冥,闭合了眼睛,
开始一天的坐禅。
举目远望东方,明丽的霞光
已淹没晨空的额头,
弃家的僧人蓦地 手指天宇
高诵吠陀经咒。
梦游
梦,走近我,对我注望!
让我骑着你神奇的翅膀
穿夜幕共游万千心扉,
快快活活溶入翌日的朝晖。
哦,一对新人偎卧在花榻上,
面对面足缠足睡得多香,
梦中眼角为何沁溢泪水?
莫非离歌哀切唱得心儿破碎?
突然惊醒,四肢瑟瑟发抖,
更加用力将心爱搂在胸口,
花一样温柔的心仍然惶恐,
阳光的抚慰下方绽露笑容。
静坐两心的绿荫里,施展
法术,我欲铲除分离的隐患。
神圣的爱情
莫碰它,莫碰它,你走开!
莫以不洁的抚摸使之焦黄。
看,它正越来越枯衰,
你情欲的喘息里流泄砒霜。
你不知心茎举托的花蕾
弃于泥潭便不再吐艳?
你不知人世之海无边无际?
你不知生活之路黑暗弥漫?
你的北斗星升空过于快速,
爱花开放只凭神衹怜悯。
如今谁甘愿误入歧途?
谁忍心将爱花肆意蹂躏?
倘若扑灭光芒四射的华灯,
心爱之命必定断送你手中。
嫣笑
身居异国,依旧莫名其妙
时时怀想她迷人的嫣笑。
不知夕阳何时坠落西山,
不知海涛何时停止咆哮。
纤巧的唇上漾出的笑颜
颇似世界岑寂的边地
玛达毗花树的嫩枝与
新叶遮掩的未绽的花瓣。
朝暮汩汩流淌的泪水
制造让人爱抚的机会。
谁不远万里把嫣笑接来,
教追慕的他人落个单相思?
嫣笑何时能不顾生死
隽永我淳朴一吻的异彩?
丰乳
这儿有圣洁的苏梅鲁山脉①——
神仙游乐的辉煌福地。
贞女高耸的乳房以仙境的光彩
耀亮了黎民百姓的碌碌凡世。
这儿清晨升起稚嫩的太阳,
日暮垂落的夕阳精疲力尽。
两座浑圆净化的山峰上,
夜里仙人睁着放光的双目。
温情的永恒之泉涌流甘露
自古滋润世界干裂的嘴唇。
人世无限而无奈的依怙,
徘徊于大地欢乐的梦境。
凡世有令人神往的天堂,
幼神爱吻芸芸众生的故乡。
——–
①指北极。
短暂的相会
从天涯海角飘来两朵彩云,
无人知晓究竟是来自何方。
突然中止遨游,驻足天心,
初四的月光下含情地对望,
微光里依稀觉得昔日相识。
记起绿色海岛,雾绕的山峦,
黄昏的海滨一度过从甚密。
面对面却怀天各一方的离愁,
正欲交合,因乍遇又害羞。
交汇的视线上高悬一弯新月,
笑的羞涩妨碍亲吻的密切;
春梦的绸缪将倦眼紧紧连结。
叙罢韵事,蓦闻青曦的足音,
无语作别,身带摩挲的温存。
青春的梦幻
我青春的梦幻覆盖广渺的苍穹。
丽人的触摸如落我身上的花瓣,
多少情女的娇喘储积我的心中,
激情啊你为何在那里刮起南风?
春天的花林里玫瑰为何俯首垂眼?
人间所有的情人面颊上的羞红,
仿佛化作玫瑰花聚集在我面前。
每夜入睡总觉有人偎在身旁,
如奇妙的梦,我一醒倏忽离去。
仿佛有人用罗裙盛来浴我的霞光,
万千足镯的叮咚回荡在花林里,
帕古尔花枝上盛开我芬芳的恋情。
谁使我如醉似痴仰望虚茫的天庭?
天国的仙娥优哩婆湿正对我俯视?①
——–
①优哩婆湿是印度古代剧作家迦梨陀挲的名剧《优哩婆湿》中的女主人公,是天宫的舞伎。
雨天
烈日沉入浓密的溟暗,
霹雳轰穿黢黑的云团,
天降滂沱大雨,伸手不见五指,
此时最易倾吐思恋。
四下里杳无人迹,
无人来窃听情语。
你我许久相望,一样的黯然神伤,
无休止的暴雨
仿佛已把人影刷洗。
社会、家庭,市井的喧呼
霎时间化为虚无,
只剩下两对眼睛 吸吮彼此的柔情,
只剩下息息相通的灵府,
其余的溶入雨幕。
爱的表白不伤耳朵,
心中不存丝毫惶惑。
欲吐的情义 慢慢融入眼泪,
滴落在狂风骤雨里。
两颗心又绕一层情丝。
卸下久压心头的重荷
对谁会有什么恶果!
斯拉万月的雨天 假若在深宅花园,
早已将真情诉说,
对此谁能横加指责!
尽管此后十二个月
非议、讥嘲不会停歇,
甚至遇到无理阻挠,再增几分烦恼,
但飞短流长终将自灭。
转眼又过十二个月。
夜风一阵紧似一阵,
电光不时耀亮乌云,
炽热、执着的爱情 多年深藏心中。
天黑雨急的时分
才捧出纯洁的爱心。
思念
我每日以充实的心
思念你;
坐在宇宙形成前的静处
恭候你。
你无处不在,管辖我的
生与死。
我望不到你的边际——
内蕴的情爱,
我觅不到一物堪与其媲美。
我的全身心似跃出东山的
红日一轮,
观望着转瞬即逝的
一双眼睛——
目光深邃、远大、冷峻,
没有界限。
你是玉宇,澄净、寥廓,
我是无涯的沧海碧波,
中间的皎皎圆月使二者
世代绻缱。
你是昼夜永久的静谧,
我是周期性的无休的
骚动不宁——
纵目望去,地平线上你我
浑然交融。
黄昏
你啊,变作黄昏吧!
在迢遥的西山,在金灿的暮天,
静观,一眼不眨;
文静的娇美,忧郁的妩媚,
如沉思无语的妇女。
迈着轻盈的脚步 登上我的生命之舟,
伫立片时。
起航,把自己送至 昼夜的极地——
尘世的彼岸。
终止节日活动,不闻嘈杂的喧声,
不见人烟。
来吧,无声无息,化作盹意
渗透我的倦眼。
来吧,苦笑着,行至日光灼焦的年华之末,
如死亡的诺言。
发涩无泪的眼睁大,我凝眸观察
地球上的羁留——
松散发髻,用幽暗的浓密
层层将我裹住。
把你柔软清凉的手掌 像酣睡的甜蜜一样
按在我眉心,
无语地,轻柔地,用你的霓衣
遮覆我麻木的全身。
不知不觉,湿漉漉的哀切
浮上你的瞳仁,
我全身心已感到 你沉默的忧恼、
离愁的沉重。
不可摇撼的记忆
不可摇撼的记忆
如皑皑雪峰
在我无边的心原
巍然峙耸,
我的白天,
我的夜晚,
环绕幽静的雪峰
交替往返。
记忆把脚一直伸进
我的心底——
在我辽阔的心空
头颅昂起。
我的遐思
像朵彩云
围绕它畅笑、低泣,
等候施恩。
我晓梦的青藤绽生的
绿叶、花簇
欲伸出柔润的手臂
将它抓住。
雪峰摩天,
杳无人烟,
希冀的孤鸟日夜在
幽谷盘旋。
它四周是无尽的行程、
人语、歌声,
唯独中央是凝固的寂静,
恰似入定①。
纵然驰远,
峰峦犹见,
心空深深地刻了一条
荧荧雪线。
——–
①佛教名词。指坐禅时心不驰散,进入安静不动的状态。
自我奉献
我为你欢快的情歌配曲,
用我心灵滋养的甜美的
爱的旋律;和你一样,
我的喉咙也曾壅塞愁悒,
迸发悲泣;我敬献檀香、花束,
对你膜拜;把鲜红的吉祥痣
点在你眉心;我将你束缚
以奇特的手法;我新的韵律
使你喜悦的浪涛起伏奔腾。
我没有俗人性灵的傲岸,
看着母亲你绿色的慈容,
你的尘埃泥土亦为我眷恋。
尽管怨恨降生凡世的苦厄,
我绝不飞升天堂寻求解脱。
羁绊
羁绊?不错,一切均为羁绊——
仁善,爱情,对幸福的企求……
母亲撩起胸衣,手托着丰满
的乳房,以常鲜的血浆之流
养育灵魂。对乳汁的渴望
以祈福的形式含在婴儿口中——
如同本能的饥饿、情欲、向往,
宇宙的一切属性因哀乐的无穷
而密切关连,千秋万世
各种珍贵的生命渐渐富于
灵性;年复一年新的憧憬
出现于情趣高雅的华堂。
打消啜乳的念头,把母爱之绳
举刀砍断,解脱岂不荒唐?!
泥土
哦,泥土,你微小、寒贫,
身居低层,将最低贱的人
拥在怀里;你忍受仇恨,
不恨他人。身着灰色衣裙,
哦,修道女,你装做淡漠,
在自己的领地哺养苍生亿万。
你埋名隐姓,哦,纯洁者,
世界的眼前你昭示美艳。
你干硬,播布的是温柔;
你贫穷,奉献的是稻谷、珠玉。
万民的脚下你安之若素,
你的裙下是忘掉的一切。
你怀里不停地装进“新颖”,
史实,你也搂在胸口,哦,泥土母亲。
小 姐 姐
来自西部地区的工人在河畔
制作砖坯。雇用的一个小姑娘
天天蹲在河埠擦洗锅碗勺盘,
从早到晚来回一百次以上,
细瘦的手腕戴的两只铜镯子
把铝锅碰击得叮当作响。
她无暇照料的幼小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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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泰戈尔抒情诗选发布于2020-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