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这样的观点,考察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妇女解放的程度是一个十分有说服力的标尺。在一个具有高度文明的社会中,妇女的社会地位,往往能够获得人们比较普遍的尊重。而在这个社会弥漫着的意识形态中,如果充斥着对女性的歧视、污辱、鄙夷,把女性作为侮辱、践踏、损害的主要对象,始终把女性视为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的弱者,那么,我们就完全有理由怀疑,这样的社会恐怕还难以进入现代文明社会的行列。

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发现,在古今中外的文学经典中,以关注妇女命运为题材的作品占有相当突出的地位。而一个以介入社会为责任,关注现实为天职的作家,也往往会以反映女性的生存状态为重要的环节,切入社会的本质。曹雪芹如此,鲁迅也是一个相当典型的例子。

在鲁迅的小说创作中,《祝福》是一篇很值得进一步研究的作品。在以往的评论中,我们对祥林嫂的形象并不缺乏应有的重视,但是,要么忽视了这个作品的独特意味,用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来作抽象的分析,要么不顾历史的真实,把她当作争取妇女解放的样板。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的所谓文学批评,常常受到来自其他方面的干扰,一般说来,基本上没有什么学术的品格,也谈不上有多少学术的价值。如果要真正展开文学批评,我们必须首先回到对小说文本本身的阅读理解上来。

笔者在近20年的教学实践中,曾经多次讲授过《祝福》,但是每一次的认识都并不相同。我查阅了大量有关的研究材料,并且尽可能地揉入了我自己的思考,终于形成了我的一些比较定型的观点,其中特别是关于祥林嫂的形象分析,我和现在流行的观点之间有着较大的分歧,不揣浅陋,写下来,以求正于方家。

一、关于“妇者,服也”

“妇者,服也。”这是宋代理学家朱熹的一个臭名昭著的论点。在我们民族漫长的中世纪中,这样的论点确实弥漫在整个社会的空气中,成为压迫和侮辱妇女最为现成的理论根据之一,甚至已经深深的渗透到了不少女性的潜意识之中。在研究《祝福》的文章中,王得后先生是比较强调这一点的,他认为祥林嫂的人生悲剧中,就主要是她自己受了这种封建意识的毒害,成为自觉不自觉的殉教(封建礼教)者。

我当然不能说祥林嫂的意识中就没有接受“妇者,服也”的影响,但是,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过于夸张或强调这个意识对她的支配作用。事实上,祥林嫂自始至终都没有把自己的社会角色定位在“服也”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发现,死了祥林以后,她没有像其他“服”的妇女那样在家“守节”守寡,而是“逃”出来到鲁镇帮佣,这就说明她不服;被逼嫁时的反抗,闹得那样“出格”,评论者认为她是自觉服从“一女不嫁二夫”的礼教规定,但是,真的想死,难道有谁防得住吗?这个问题,我在下面还要细说,暂且不提;第二次丧夫失子,她服了吗,许多人把她当作一个“脏女人”,鲁家的祭祀不让她插手,她服了吗?捐门槛“赎罪”,固然可笑又可怜,但是,这却是她不服命运安排的“祥林嫂式”的抗争啊!就是临死之前,她询问“灵魂到底有没有”时,我们依然可以清晰地听到,她内心深处不服的呼喊。虽然,作为抗争,她的敌人不是那样明确,她的力量不是那样强大,她的方法不是那样有效,而且随着一次又一次的生活打击,她的抗争之火也逐渐地微弱和乏力,但没有人可以否认她的这种努力,她决不是一个“服”的典型,她的心灵不是怎样麻木的。

二、关于“白胖”

祥林嫂的形象分析之所以有这样的分歧,对于文本的解读结论不一是个很重要的原因。比如当她初到鲁镇帮佣的时候,虽然活干得多而重,但是她“嘴角边反而渐渐地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于是评论者就得出结论,这不是麻木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评论者是怎样分析艾青的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中大堰河的笑容的。大概不至于也说成是麻木不仁吧。与之相比,祥林嫂的笑容和白胖似乎的确有些刺眼。一个那么容易满足的女子,简直是毫无心肝。其实,我们是不应该这样粗疏的。如果我们细心一点,我们就可以知道,就在祥林嫂到鲁家打工的短短几个月中,她已经积攒起了一千七百五十文钱,“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没有花”,她存这笔钱的目的是什么?在她的笑影中,她的白胖中,难道不是含有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憧憬吗?我们不能把祥林嫂想得太简单了,这可是个很有心计的女子,她虽然话不多,但却是那样的有主见,有担当,敢想敢做,只要有一点可能,她都会全力以赴地去追求,这是一个生命力多么顽强的女子!一个社会吞没一个纯粹的弱女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顽强如祥林嫂这样的女子也可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那么,这个社会的黑暗才真的令人毛骨悚然了。

三、关于“抗婚”

也许你会说,在祥林嫂的未来憧憬中,大概也包含着重新组织家庭的内容吧。我想也是的。那么,为什么在再嫁的时候,却闹得这样的“出格”呢?

在周作人的有关文章中,我们可以知道这样一个事实,在当时江南的农村,寡妇再嫁并不是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罪孽深重的,尤其是当这个寡妇还没有孩子的情况下,社会舆论也不是十分不齿的,在某种程度上,也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对此表示理解和同情。在小说中,卫老婆子的话也可以间接证明这一点。“回头人出嫁,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这句话中所隐含的信息,已经相当清楚了。那么,为什么祥林嫂反而做得这样的决绝呢?一头撞在香案上,撞出一个洞,血流不止,这可不像装佯吧!难道真的像卫老婆子的奉承话那样,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就特别地受到了礼教的熏染了吗?

我想,事情是明摆着的。虽然祥林嫂闹得很出格,但最后毕竟还是嫁了。这至少可以证明,再嫁对于祥林嫂来说,并不是不能接受的结果。然而我们不能忘记,在这次再嫁过程中,依然没有祥林嫂自己的一点个人意志在内,她是被当作一样商品,卖到深山野坳里去的,这是被婆家逼嫁。一个“卖”字,一个“逼”字,都是祥林嫂这样的女子无法忍受的。她在抗争,实际上也是抗争“逼”“卖”的形式而不是“嫁”的内容。

也许是为了补圆祥林嫂抗婚又再婚的情节“破绽”,越剧《祥林嫂》中有一段相当精彩的唱腔。把最后祥林嫂的“妥协”解释为对贺老六的同情。我很欣赏这一段唱腔,但是却并不完全同意这样的改编。我们还是把祥林嫂看得太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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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关于《祝福》中的几个问题发布于202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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