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说:“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崑好,只恨无人作郑笺。”《锦瑟》也许是中国诗歌史上最难解的一首诗了。
首联的“无端”是全诗的意绪总源。锦瑟啊,你为什么凭空的有五十条弦呢?对本身存在的事物质问其存在的原因,这是诗人对生命本源的追问。海德格尔说:“‘存在’是自明的的概念……然而这种平常的可理解性,恰恰表明了它的不可理解性……我们总已经生活在一种存在的领悟中,但同时存在的意义有归于晦暗,这一事实说明,完全有必要重新追问存在的意义。(《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语要》)显然这种追问是没有答案的,人类始终生活在这样难以寻觅意义的状况之中,这是诗中不安情绪的根源。但是在诗人看来,这种意义的追寻并非没有出口,在面对宇宙,面对生命的终极意义的时候很多人都想到了时间。《追忆似水年华》中,普鲁斯特正是借助时间进入无限的回忆与遐想之中,以此来寻求和体会生命的进程。“在场的过程,不知不觉和隐蔽地,有一种现在时的延绵在进行着──用一个名词来说就是‘时间’。因此,由于‘时间’,‘存在’才被显露出来。所以,‘时间’便表现出‘隐蔽性’,也就是说,表示出‘存在’的真理了。”(同上)于是,诗人看见“一弦一柱”的时候,便“思华年”了。
颔联颈联连用了四个典:庄子梦中幻化为蝶而人蝶两茫;望帝死后魂化杜鹃啼血悲鸣;沧海鲛人泣珠的传说;“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戴叔伦)。可以看到,着四句诗有强烈的画面感,包含丰富的象征意味:物我两忘不知梦真的境界,生死两隔啼血伤怀的境界,孽海情天泣泪太虚的境界,人琴俱亡寄心云峤的境界。这四个场景弥漫着一层浓重的怅惘与感伤,建出一种远离尘嚣的神秘与永恒,同时,也是虚无。这些场景和境界是遥远而诡秘的,它们象原始祭祀时跳动的火、飞舞的裙倨、飘扬的黑发、渺渺的歌声一样,不会让人感受到具体的形态,而是象一只巨手紧紧的摄住你的灵魂。一种无限沉重又飘渺,辽远又贴近的忧伤随之而来。
同时,四个画面之间是跳动的,留有很大的空白,象“蒙太奇”一样,将画面剪辑和组合,构筑出一个溶入了诗人情感的流动变幻的世界。于是可以说,这些景象和典故的运用,是诗人心灵的外化和投影,甚至可以看作是诗人意识流动的轨迹。诗人在追问生命意义的时候,看到的是虚无所覆盖着的不可把握的世界,感受到的是人生在时间中的销蚀和宇宙的无穷与不确定。“人之为人,总是对照某种神性的东西,来度测自己。”(同上)可是“度测”的结果是感到自我的渺小与飘忽“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带来的是更加无望的处境。
“安居发生的方式,其本质,我们现在认为就是替所有的度测接受一种尺规。”“人只有当他已经在诗意地接受尺规的意义上安居,他才能够从事耕耘建房这种意义的建筑。”(同上)于是我们知道在面对宇宙、时间的时候,生命只能接受“尺规”才能获得“按居”的前提。这是用一种贴近与大地的方式减少和克制这种虚无感和无意义在生命中的爆发,用妥协来换取心灵的归属。于是尾联对试图与时间对抗的对“情”的“追忆”作出“惘然”的否定。“人类毕生都在与时间抗争。他们本想执著地眷恋一个爱人,一位友人,某些信念;遗忘从冥冥之中慢慢升起,淹没他们最美丽最宝贵的记忆。总有一天,那个原来爱过,痛过,参与过一场革命的人,什么也不会留下。(莫洛亚《追忆似水年华·序》)所以,如荷尔德林所说:“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安居于这块大地之上。”别无选择。
“可待”是向未来的延伸,站在“当时”的时空向现在乃至现在的未来透射;“当时”本身就是回视过去的时间,“已”则是站在“当时”的时空再向前追溯。时间点在过去、现在、未来之间转换,成为诗歌的抒情轴线,幻化出一种难以把握的穿透个人体验甚至历史脉络的奇妙感觉。这种感觉没有丝毫的确定性,似乎毫无来由,凭空而生,象某个深夜突然涌上心头的忧伤,淡淡的,却又那么顽强,从四面八方将自己包围,我们甚至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只能束手就擒。这让我想起《百年孤独》的开篇:“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里叙述的是在未来回望现在的过去的情形。两者都是在对时空进行复杂尔微妙的解构,试图通过在时间长河中“溯游从之”“溯洄从之”完成对存在意义这个“伊人”的追寻。
整首诗都沉浸在这样一种对时间、生命难以把握的失落感之中,诗句传达着委婉曲折却又无处不在的悲情。诗人对流逝的年华神情的回望,满心怅惘与无奈,对我们的“安居”作出了唯美的诠释。“有诗人,才有本真的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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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怅惘年华──李商隐《锦瑟》浅析发布于2020-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