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秦论》是贾谊的代表作,是西汉初期的名文,是古典文学中脍炙人口的政论作品之一。文章写于汉文帝(前一七九~前一五七在位)即位初期。当时正处在陈胜吴广所发动的农民战争刚刚过去,西汉帝国刚刚建立而尚未巩固的时候。如此强大的一个秦王朝,竟然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就被推翻了。秦王朝当初为什么能吞并六国呢?后来为什么又失败得这么快呢?汉王朝为什么能胜利呢?汉王朝又怎样才能巩固自己的统治,而不致重蹈秦王朝的覆辙呢?这是西汉初期一切政治家、思想家都要认真思考、做出回答的问题。例如,早在高祖时期,陆贾就为此写过《新语》;到文帝时,张释之又“言秦汉间事”,言“秦所以失,而汉所以兴者久之”;贾山又借秦为喻写了论“治乱之道”的《至言》,等等,而其中最有名,最为人称道的是贾谊的《过秦论》。

《过秦论》分上中下三篇,上篇批评秦始皇,说他不知道打天下和守天下的方略应该不同,说他能兼并六国而却亡于陈涉的原因是“仁义不施”;中篇批评秦二世,说他上台后未能对秦始皇的错误政策立刻刹车,未能迅速地拨乱反正,反而沿着老皇帝的错误道路走得更远;下篇批评三世子婴,说他在东方已乱的情况下未能固守关中,其“救败”的方略有错误。三篇的中心各有所重,但第一篇所提出的“仁义不施”是关键性的。我们在这里也是讲他的第一篇。

《过秦论上》从“秦孝公据殽函之固”到“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为文章的第一段,总的叙述了秦国由弱到强,一直到秦始皇灭掉六国统一天下的过程。其中秦孝公任用商鞅实行变法是秦国强大的开始,从此秦国的疆域向东扩展到黄河边上,逼得魏国由安邑(今山西省夏县西北)迁都到大梁(今河南省开封市)去了。惠文王、武王、昭王是使秦国大发展、并为日后吞并六国奠定了坚实基础的人物。这时合纵、连衡的斗争极其激烈、复杂。东方六国的实力还相当强大,他们士马精研,人才济济。但是在秦国外交和军事力量的猛烈攻击下,他们节节失败,愈败愈惨,秦国已形成了居高临下、高屋建瓴的架势。到秦始皇上台后,终于吞并六国,统一了天下,而且南取百越,北却匈奴,使秦王朝的强盛达到了顶点。

接着,从“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到“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为文章的第二段,叙述了秦王朝胜利后所实行的种种错误政策。“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是第一点。这也就是历史上所说的焚书坑儒。其目的是为愚弄人民,箝固人民的思想。“隳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云云,是第二点,是对全国人民实行高压政策,实行种种严厉的武力防范。

贾谊只提出了这两项。其实秦始皇的错误政策还很多,如对人民所实行的“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砂”的经济掠夺;建阿房、修坟墓、筑长城等连年累月、不顾人民生死的繁重徭役;以及秦始皇个人生活的骄奢淫逸,离宫别馆遍天下,“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余”等等。这些错误政策,有些是大家公认的,有些还颇有争论,例如“焚书坑儒”就曾经被认为是一种“对复辟势力实行专政”的革命壮举,其实是站不住脚的。如此强大的东方六国都被秦国逐个吃掉了,那时也没有人事先替他们毁除“《诗》《书》百家语”,把人们的思想都统一到“以吏为师”上来;等到全国胜利之后,强大的国家机器在手,反而害怕一伙子书生造反,岂不是怪事!谁都知道书生是以“软弱动摇”出名的,而且其中绝大多数又往往是善为既定的政权服务的,这就是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嘛!做为一个统治者,在全国统一之后,不能因势利导,不能兼收并蓄地吸收、改造、利用各家各派的学说来为巩固自己的政权服务,反而小题大作地实行全面的思想禁锢,把一些已经依附他,或者正想去依附他的书生们赶走,这样的做法绝不是什么值得歌颂的美政。刘邦建国后,“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汉书·艺文志》),“肖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史记·太史公自序》),从而使汉代初期又出现了一个类似战国的思想学术比较活跃的局面。

从“始皇既没”到“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是文章的第三段,写陈涉发难,天下云集响应,推翻了秦王朝。秦王朝是被农民推翻的,这是事实。秦末农民起义是陈涉首先发难的,这也是事实。但是陈涉起事后不到六个月,他这股势力就被秦将章邯打败了,陈涉本人也被叛徒庄贾所杀。真正推翻秦王朝的,是继陈涉而起的项羽和刘邦,但是贾谊不管这些,他所突出的是陈涉。他认为正是这个“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正是这个“蹑足行伍之间,倔起阡陌之中”的小人物,振臂一呼,天下响应,而那个震铄古今、使人间之战慄的不可一世的秦王朝,就如此迅速地崩溃瓦解了。他这样突出陈涉,固然有他写文章的需要,这样写对比鲜明,容易达到耸人听闻的效果;但是不容忽视,这里也表现了贾谊的眼光,表现了贾谊对这位农民英雄的高度评价,以及他透过这个历史事件而对于那种蕴藏在下层人民当中的巨大力量的觉察。司马迁就是在贾谊的这种启发下为陈涉立传的,他不仅把陈涉列入“世家”,而且还进一步地把他这次起义比作汤武革命和孔夫子写《春秋》。陈涉俨然成了圣人了。有人说,因为刘邦也是追随陈涉起义的,所以汉朝人都不否定陈涉。这话不对。扬雄就在《法言·重黎》中写道:“或问陈胜吴广,曰:‘乱。’曰:‘不若是则秦不亡。’曰:‘亡秦乎?恐秦未亡而先亡矣’。”这与贾谊的距离简直再难以道里计,尽管这位扬雄前几年也曾被钦定为“法家”。

最后,从“且夫天下非小弱也”到“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为文章的第四段,是作者根据以上史实所发表的议论,表现自己的政治见解。秦朝统一全国后,力量当然比过去更强了;而陈涉等一群起自草野的“乌合之众”,当然也无法与过去东方六国的训练有素的军队相比,但是秦国竟吞并了六国,而最后却亡在陈涉之手,其原因贾谊认为就在于秦始皇不行“仁义”。在贾谊看来,打天下的时候不讲“仁义”尚可,守天下的时候不行“仁义”就不成了。正是由于这一点,在“评法批儒”的时候,有人就说这是贾谊“蒙受儒家反动说教影响较深”的表现,说这是贾谊的一条“事关路线的原则性错误”。其实,所谓“仁义”,在汉初不过是指一种政策方略,是与“残虐”、“暴政”相对而言的。项羽好坑杀,刘邦性宽和,楚怀王命刘邦西取咸阳,于是人们就称此行为“扶义而西”;刘邦入关后,废除了秦朝的苛法,与民约法三章,不接受百姓们的贡献,能使之“安堵如故”,这就更是被人拥戴的“仁义”之师了。这与“儒家的反动说教”有什么关系呢?贾谊所指责的“仁义不施”,就是前面第二段所说的那几项,这是完全正确的。“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是汉初政治家思想家们由社会实践中归纳出来的一个道理。当刘邦蔑弃《诗》《书》,自吹是“马上”打得天下的时候,陆贾就说:“马上取之,宁可以马上守之乎?”当刘邦欲排斥“儒生”(这时的“儒生”)时,叔孙通说:“儒家不可与进取,却可与守成。”其意思都差不多。强调守国要有新方略,要有兼容并包的更大的度量,这是对的;但如果把攻与守的方略之别强调得太绝对,也不合适。一个完全不讲“仁义”,残虐无道的人,他不仅不能守,而且也不能攻,他根本不可能在群雄角逐中战胜对方,项羽就是证明。

秦朝的失败教训是很多的,《过秦论》的后篇还指出了秦始皇的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以及秦朝的“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箝口而不敢言。”饱受了十年内乱的中国人民对于这种状况是多么熟悉,而读起来又是多么触目惊心啊!唐代杜牧有云:“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阿房宫赋》)

《过秦论》的文章是历来被人称道的,许多有名的人物都把它用作权衡文章高下的标准,晋朝左思曾自诩道:“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相如。”(《咏史》)宋代范晔也曾自诩道:“吾(《后汉书》)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狱中与诸甥侄书》)。左思、范晔的文章能否与贾谊相比,姑且不说,而《过秦论》则的确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杰作。

在写作方法上它的主要特点是:

1、用反复的对比映衬以突出其最后的中心论点。高步瀛说:“此篇前半极力形容秦国累代之强,非诸国所能敌;及始皇益强,遂灭六国而统一天下,其势力益雄,防卫益固,真可谓若万世不亡者,而陈涉以一无势力之人一出,而遂亡秦。此段更就前文所述,两两比较,几同卵石之异,而卵竟碎石,是真奇怪不可测度。其千回百折,止为激出末句,故正意一经揭出,格外警悚出奇,可谓极谋篇之能事矣。”(《文章源流》)这段话说得很扼要,很精彩。这篇文章就其结构布局来说,不复杂,甚至还可以说它有些简单。但是它的好处在于两两对比得极其有力。为了突出秦国的强大,文章首先渲染了东方六国的强大,“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同时还有许多著名的政治外交家军事家,为六国出谋画策、八方联络、统兵打仗。然而这样的势力在秦国面前竟不堪一击,“秦人开关而延敌,九国之师循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在忙碌与闲暇的对比中,秦国的强大已显现得凛然不可逼视。文章在写陈涉的时候,极力排抑,极写他的平庸微末,不足挂齿,“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庸,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但是秦王朝居然竟被这么一个小人物搞垮了。这就是说,不是因为陈涉有什么奇异的神通,而是秦王朝在攻守之势已经变化的情况下,它自己已经成为腐尸朽木了。这就非常有力地强调了“仁义”的作用,为人们提出了触目惊心的惨痛教训。

2、文章不仅以道理、以逻辑的力量服人,而且以感情、以气势的作用动人。明代何焯曾说:“自首至尾,光焰动荡,如鲸鱼暴鳞于皎日之中,烛天耀海。”孙月峰说:“中间险字奇句,亦尽杂见错出,乃却以粗卤矫健之气行之,读者但见其飞砂走石,横溢不可遏,然而精巧实理俱在内。”这些都涉及到了文章的感情气势问题。为了做到这一点,作者运用了大量的排比对偶,“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上段里的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意思都一样,说了四遍;下段里的“御宇内”、“亡诸侯”、“制六合”、“鞭笞天下”、“威振四海”意思也差不多,说了五遍。细想起来,可能会觉得有些重复,但如果只留下一句,而删掉其他,那么读起来其感人效果就大不相同了。

此外,作者还善于使用大量的铺排、大量的夸张渲染。“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乐。”气势何其壮观!“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伏,弱国入朝。”精神多么振奋!整个文章如同惊涛飞瀑,一倾而出,不可阻挡。这是战国的文风,也是西汉初期中期一些大散文家们的共同特点。

至于作品中一系列关联词、语气词的运用,从而使文章给人一种蝉联不绝,周回反复,一唱三叹的无穷韵味,这也是构成文章感情气势的因素之一。“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鉏棘矜,非銡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前面七个“也”字句,一气而下,势如破竹;而后用“然而”两字蓦地兜住,如横截奔马;再用一个“何也”的反问句一逗,最后“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的千古结论喷涌出而出,如“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一下铸就,永世不可动摇,不可移易。邵二云说:“一气团结,直至末段,一齐倒卷,逼出结句,何等神力!”当然是不错的。

最后,关于作者在本文中所流露的感情基调,似乎是还应该说一说。贾谊对秦始皇、秦王朝是反感、是憎恶么?不是。相反,是同情,是惋惜。秦始皇是我国古代伟大的政治家,为我国的统一做出了重要贡献,这是应该受到称颂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后来有人称之为“千古一帝”,其言也不为过。但是,由于他制订并推行了许多错误的政策与方略,因而迅速地激起了农民起义,秦王朝被推翻了。秦王朝虽然失败了,但它却为汉王朝的胜利做了预演,为汉王朝的成功提供了丰富的经验和教训。从这个意义上讲,秦始皇是一个使人同情、使人惋惜的悲剧英雄。贾谊的《过秦论》和司马迁的《始皇本纪》就都是带着这种感情写出来的,这是一种比较正确的态度,也是使文章分外感人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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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读贾谊的《过秦论》发布于202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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