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中无论虚写、实写,总不离乎写景、写情。景是“清秋节”,情是“伤离别”,以清秋之萧飒,写离别之凄恻,即景抒情,融情入景,臻于情景交融的化境──“离人心上秋”。然而柳永这首词的情景交融,却不只是赋予客观景物以主观感情色彩,有如“寒山一带伤心碧”,“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也不只是把没有感觉的异类拟人化,有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槛菊愁烟兰泣露”。“清秋节”作为“伤离别”的环境,前者是物,后者是我;前者是宾,后者是主。
从物我关系上看,由情景之交融,到达于物我一境,即《文心雕龙》所说的“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王国维提出的“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无我之境”(《人间词话》),实际是不存在的。从宾主关系上看,宾只限于山川风物的“景”,而主则在人的“情”之外,兼有事、理──“离别”这事及因这事而悟出的理(“自古”云云,表明超越于一时、一地、一境、一我而推及更广)。因此,这首《雨霖铃》,乃是写景、抒情与叙事的统一,并寓含着说理成分。词人于离别的场面、进程的展示中进行写景、抒情,笔下自是由眼中景包罗了景中人、人中事、事中情、情中理。
起头三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就不止于交代离别的节令(寒蝉)、时间(晚)、地点(长亭)、气候(骤雨初歇),不止于以寒秋、昏暮、急雨烘托“都门帐饮无绪”的悲苦凄凉气氛,而主要在于写出将别未别之际的痛苦心情的复杂变化:白日登程,延挨至于“对长亭晚”,表现了不忍离别,唤起下句的“留恋处”;“骤雨初歇”,无论如何也该启行,表现了必得离别,逼出下句“兰舟催发”。在具体写到分袂登舟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场面时,“寒蝉”“骤雨”却又起着相反相成的作用,异乎一般诗词中以景写情那种相互映合的交融。节届霜秋,寒蝉声凄欲断,但总还能发出鸣叫;而人当离别,按理应是“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倒反成了“无语凝噎”,悲痛之极,连寒蝉那种凄切的声音也难以发出。这里写景与写情是一种递进手法。
同时,空中暮云收尽,“骤雨初歇”,天色趋于霁朗,而离人却是满面愁云堆积,“相看泪眼”,雨已止但泪不止;雨只是“骤雨”,片刻消停,怎比得“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那么持久呢?这里写景与写情又是一种反衬的手法。及至登舟之后,扬帆举棹,则景随离别之进程而变换,情随景物之变换而加深。别以为“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只是借浩渺迷茫的烟波暮霭来表现离人黯淡的离愁,要看到词人在这里写行舟去处,那千里烟波之上是沉沉暮霭,那沉沉暮霭之上是空阔楚天,无边广漠之中,正另有着不见于字面的景与情:漂流无所止的一叶行舟,行舟里面的孤孑行人,以及行人无比寂寥怅惘的内心。这内心思虑得广,感触得深,离别之事牵动离别之情,离别之情推及离别之理,这才有过片的出首二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在文笔上自然更不可能仅仅归结为一般的情景交融了。
苏轼《水调歌头》的“人有悲欢离合”,把弟兄的离别提到人生哲理上来认识,未尝不是自柳永这“多情自古伤离别”生发而来的。当然,苏轼思虑得更广,感触得更深,并且由“月有阴晴圆缺”的自然规律得到领悟,心胸旷放,思想通达,终于发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祝愿。而柳永却一直没能从“伤离别”中解脱出来,一叶行舟之上推想着“今宵酒醒何处”,于是“千里烟波,暮霭沉沉”又变换为“杨柳岸,晓风残月”。与酒醒前的梦境相对照,写江岸杨柳,分明是惋惜“垂杨只解惹春风,如何系得行人住”;写晓风残月,分明是慨叹“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词人由此更进而推想到“此去经年”:不是“清秋节”,内心或能好受一些,即使有“良辰好景”,也因无人共赏而如同“虚设”;不是“离别”之后,感情渐趋平静,不那么“伤”了,即使有“千种风情”也因无人共语而倍觉痛楚。“良辰好景”是虚景,“千种风情”是虚情,以虚景、虚情收结全篇,写出“清秋节”之实景可以随时令之推移暂告消失,而“伤离别”之实情却是随时令之推移与日俱增,反跌得极为有力而看去又似极不费力。这种别开生面的写景、写情,是柳永在词的艺术表现上的杰出创造,正如清代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所说:“耆卿词曲处能直,密处能疏,奡处能平,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
──选自《高中语文课文分析集》第五册,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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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羁旅行役”的杰出之作──柳永《雨霖铃》的艺术特色发布于2020-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