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表》语言本自简古晓畅,教材注释也相当详明,然亦有数语或可商榷,或待补宜。详如下。
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教材注:“险衅,艰难祸患,指命运不好。险,坎坷。衅,祸患。”此句《文选》张铣注:“险衅,艰难祸罪也。”本来很明确,教材注释平添一句“指命运不好”,已属增字为释,况且此处的坎坷、祸患就是现实生活遭遇,究与命运何涉?此注当与“险衅”之前“以”字的理解有关,注释之意若曰“以”字当作“因为”解,句谓“臣因命运不好,幼年就遭遇不幸”。今按,“险衅”与“闵凶”所指其实是一回事,两句互文足意。“以”字古义通“有”,《管子•治国》“今也仓廪虚而民无积,农民以鬻子者。”《战国策•楚策》:“今楚国虽小,绝长续短,犹以数千里,岂特百里哉?”“以”并训为“有”。“臣以险衅,夙遭闵凶”就是“我有坎坷灾难,很小就遭遇不幸”。
二、“生孩六月,慈父见背。”“生孩”无注,仿佛就是出生,不烦斟酌。今按,《说文》:“咳,小儿笑也。孩,古文孩从子。”《老子》二十章:“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是古文“孩”为婴儿笑貌。“生孩六月”就是出生半岁刚刚会笑的时候,所以能够本能地体会父之“慈”。本应是孩提天真幸福之时,不幸慈父弃我而去,此句何其沉痛!
三、“行年四岁,舅夺母志。”教材注:“年纪到了四岁。行年,经历的年岁。”古语“行年”确有此义,如《苟子·君道》:“行年七十有二。”《国语·晋语四》:“行年五十矣。”七十二、五十均属老大,确实是经历了不少年岁,此类“行年”解释为“经历的年岁”固无不妥,而李密四岁,谈何“行年”? 自云“年纪到了四岁”,亦殊不得体。今按,《南齐书·武帝纪》:“诏曰:‘始终大期,贤圣不免,吾行年六十,亦复何恨?’……是日上崩,年五十四。”武帝五十四岁,自称“行年六十”,显然,“行年”并非经历的年岁。李调元《剿说》卷二:“《水经注》:‘吕望行年五十,卖食棘津。’行,将也,行年,犹云年将,倒文也。”“行”古有“将、即将”之义。《诗·魏风·十亩之间》:“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朱嘉注:“行,犹将也。”《文选》曹丕《与吴质书》:“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李善注:“行,犹且也。”可见,“行年”还有“年龄将到”之义。“行年四岁”,就是“将近四岁”。李密半岁刚满,父已云亡,四岁不到,母又改嫁,此非“险衅”、“闵凶”而何?
四、“既无叔伯,终鲜兄弟。”“终”字教材缺注,《古代散文选》(人民教育出版社)注“终,终于”,非是。今按,此句本用《诗经》成句,《郑风·扬之水》:“终鲜兄弟,唯予二人。”马瑞辰通释:“终,既也。”此句是妻子对丈夫的剖白:我们又没有兄弟,只有夫妻二人相依为命。《诗经》屡见“终……且……”句式,相当于今天的“既……又……”,是汉语表示并列关系的固有格式。如《邶风·终风》的“终风且暴”,《邶风·燕燕》的“终温且惠”,《小雅·伐木》的“终和且平”等等。“既无叔伯,终鲜兄弟”句中,“既”、“终”相对成文,相当于今天的“既……又……”,既没有叔伯,又没有兄弟,当然是“零丁孤苦”,也只能“形影相吊”了。
五、“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教材注:“当侍东宫,担任侍奉太子的职务。当,任、充当。”今按,句中“侍东宫”就是充当太子近职的谦恭用法,何必叠床架屋?何况此时,李密并未奉诏赴任,何来“充当”?“当”读为“倘”,是假设之辞,“倘若、如若”之义。此句谓以我微贱的身份,倘若侍奉太子,那就不是肝脑涂地所能报效的。因此下文才有“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的话。《词诠》卷二:“当,假设连词,若也,如也。与‘倘’音近字通,故用法同。”《荀子·君子》“先祖当贤,后子孙必显。”苏洵《六国论》:“向使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均可资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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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陈情表》语词札记发布于2020-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