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非现实主义技巧的最后一方面可称之为“象征叙述”。就是说,在这种叙述结构中,“现实”故事的因素只有和较高层次的象征寓意结合起来读才有意义。这在鲁迅的小说中只是次要笔调,主要代表作只有两篇:《狂人日记》和《药》。《长明灯》也可以归入此类。
《药》是鲁迅所写的最复杂的象征主义小说。小说的结构是错综复杂地编制起来的几条象征之流。这几条象征之流合在一起,在一个似乎是现实主义的情节布局中述说一个寓意的故事,并最后汇集为一个有力的,但极为含混的结尾。从表面看,这只是关于一对乡愚老夫妇为病重的儿子求药的故事。只是这“药”很特别,是一个蘸了刚被处死的革命者之血的馒头。本来,人血可以治痨病的迷信在《狂人日记》里就已经提到过,现在鲁迅又利用这迷信行为作为象征结构的基础。那对老夫妇姓华,“华”是中国古称“华夏”的一半。他们的儿子(也是中国的儿子)病了,并须用革命者的血来治疗,这革命者恰恰又姓“夏”。这样,这两个作为象征的姓氏就表明了两个个青年正是一对,为了一个“中国之子”使另一个“中国之子”无益地牺牲了生命。但是在小说的现实层次上,这一象征意义却是小说中的人物无法理解的。当华家的儿子用手撮起这个馒头看的时候,他“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样,心里说不出的奇怪。”但是他那吃人的饥饿很快就去除了心里这似乎明白的一闪,“不多功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小说结束在两个母亲在坟前哀悼自己儿子的情节,那坟的形象也象馒头一样,就这样,通过微妙的象征的传达,鲁迅透露出内心深刻的悲观;烈士的革命目的在“典型的”中国人中已经完全失落了。
华小栓之死看来是不可避免的,由于父母的无知,使他成为迷信的受害者。夏志清认为:“从政治思想的层次说,华小栓之死象征着封建制度之死,在革命变革中不可能再生。”但这里或许还有更震动人心的意思,就是:夏瑜之死象征着革命变革本身的失败。革命者本人是否也知道自己的血是白白牺牲的呢?小说中的康大叔复述夏瑜的行为时,曾说过他好象疯了,在狱中甚至对虐待他的狱卒表示“可怜”。但是这最后的怜悯表示却没有被他的同胞们注意。在小说的象征框架中,它提供了一个关于牺牲意义的重要线索:在肉体受虐待的高度痛苦中怜悯别人,显然是从基督受难的例子所得的启发。后来在散文诗《复仇之二》中,鲁迅曾进一步运用了这个题材。《药》中的革命者也如基督一样,正因为自己无知的同胞不理解自己,虐待自己,所以怜悯他们。这革命者死了。看来,他对自己从容就义之并无效果是充分了解的。他知道自己为之牺牲生命的同胞们并不能掌握这件事情的真正意义。但是这革命者又和基督不同,他不能依靠那更高的权威——神,不能凭借任何超现实的来源解决终极的意义的问题。这也是鲁迅人道主义的最后悲剧。
在小说最后一场,两个母亲在坟场相遇时,这个关于牺牲意义的问题又一次被提出来了,而且似乎也以某种方式解答了。这著名的、并且有极浓重象征意味的场景,引起了许多解释和争论。当然,最后一个场景中确实有一些表示希望的笔触(否则那气氛就太阴沉了)。首先,华、夏两家儿子的坟是并排堆着的,表明那血已经给予了两个死者以密切的兄弟关系。虽然中间还隔着一条作为社会习俗标志的小路,但两位忧伤的母亲毕竟还可以交流人类共有的苦恼。其次,夏瑜坟上出现了花环,这是鲁迅为响应他《新青年》的同事们的乐观精神而加上的曲笔。但是,发现这个花环的烈士母亲却是从世俗迷信的角度去理解它的。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都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这位母亲是按照习惯的迷信想法,祈求上天对她儿子不公正的处死给以报应。这时,乌鸦的动作成了关键的象征信号。但是,它却只是“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铸铁一般站着。”而当两位母亲终于慢慢离去时,它却又在后面“哑”地大叫一声,“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这最后的一飞是意味着希望还是失望?按传统迷信,乌鸦当然是恶兆。它没按照烈士母亲所要求那样行动,也可以说是否定了迷信,并不构成那个传统的恶兆。另方面,这“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的一飞是否一定暗示革命的希望呢?据我看,“是”或“否”这两种答案都是对鲁迅含糊的结尾艺术的简单化。事实上,人们可以从各个角度来看这个场景。但是乌鸦的意象却把人提到一种宇宙的高度,并且引入一种道家的反讽意味,即所谓“天地不仁”。用这样的尺度衡量,某一个人的痛苦和牺牲在这世界上终究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也可以说,这乌鸦并不顾及任何想从它那里得到情谊的解答和安慰的人们(也包括那些渴望得到政治思想方面的解答的读者)的愿望,而自顾自地飞去了。作者赋予乌鸦的含义,我以为是完全不确定的,不过,它显然排除了加在结尾的那个花环所带来的世俗的乐观。
因此,在“抽象”层次上,人们可以说鲁迅似乎是在做另一种精神探索。像《药》这样一些小说,因为其中含有多重意义,所以比其他的要“隐晦”一些。
关于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政治思想、讽刺诸方面,已经有许多研究者做了极多的阐释。因此,留下给我的,只有从寓意方面的研究来寻求组成它的精神结构的类型学。这就是说:研究在鲁迅小说中常出现的那些由某些隐喻或抽象主题所组成的关系的结构。它们也可以叫做鲁迅“在哲学上的专注”,存在于他通过艺术对自己、对社会的思想探索的内在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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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李欧梵:《狂人日记》和《药》的象征叙述发布于2020-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