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先生的剧本《屈原》婢娟骂宋玉说:“你是没有骨气的文人!”排演时他自己在台下听,嫌这话不够味,想在“没有骨气的”下面加“无耻的”三个字。一位演员提醒他把“是”改为“这”,“你这没有骨气的文人!”就够味了。

这是炼字的好例。他觉得这字改得很恰当。他研究这两种语法的强弱不同,以为“你是什么”只是单纯的叙述语,没有更多的意义,有时或许竟会落个“不是”;“你这什么”便是坚决的判断,而且还把必须有的附带语省略去了。那位演员把“是”改为“这”,确是改得好,“你这什么”倒不仅是“坚决的判断”,而且是带有极端憎恶的惊叹语,表现着强烈的情感。“你是什么”便只是不带情感的判断,纵有情感也不能在文字本身上见出。

不过,“你是什么”也不一定就是“单纯的叙述语,没有更多的含义”;“你这”式语法,并非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比“你是”式语法都来得更有力。因此,根据这种见解,他把另一文里“你有革命家的风度”一句话改为“你这革命家的风度”,似乎就改得并不很妥。

这番话不免罗嗦,但是我们原在咬文嚼字,非这样锱铢必较不可。咬文嚼字有时是一个坏习惯,所以这个成语的涵义通常不很好。但是在文学,无论阅读或写作,我们必须有一字不肯放松的谨严。

文学借文字表现思想情感;文字上面有含糊,就显得思想还没有透彻,情感还没有凝练。咬文嚼字,在表面上像只是斟酌文字的分量,在实际上就是调整思想和情感。从来没有一句话换一个说法而意味仍完全不变。有些人根本不了解文字和思想情感的密切关系,以为更改一两个字不过是要文字顺畅些或是漂亮些。其实,更动了文字就同时更动了思想情感,内容和形式是相随而变的,在文字上推敲,骨子里实在是在思想情感上“推敲”。

无论是阅读或是写作,字的难处在意义的确定与控制。

字有直指的意义,有联想的意义。直指的意义载在字典,有如月轮,明显而确实;联想的意义是文字在历史过程上所累积的种种关系,有如轮外圆晕,晕外霞光,其浓淡大小随人随时随地而各各不同,变化莫测。科学的文字愈限于直指的意义就愈精确,文学的文字有时却必须顾到联想的意义,尤其是在诗方面。直指的意义易用,联想的意义却难用。因为前者是固定的,后者是游离的;前者偏于类型,后者偏于个性。

联想的意义既是游离的,个别的,它就不易控制;虽然它可以使意思含糊甚至于支离,但它也可以使意蕴丰富。

联想意义也最易误用而生流弊。联想起于习惯,习惯老是欢喜走熟路。熟路抵抗力最低,引诱性最大,一人走过,人人就都跟着走,愈走就愈平滑俗滥,没有一点新奇的意味。字被人用得太滥,也是如此。一件事物发生时立即使你联想到一些套语滥调,而你也就安于套语滥调,毫不斟酌地使用它们,并且自鸣得意。这就是近代文艺心理学家们所说的“套板反应”。沿着习惯的去做,总比新创较省力,人生来有惰性,常使我们不知不觉地一滑就滑到“套板反应”里去。你如果随便在报章杂志或是尺牍宣言里面挑一段文章来分析,你就会发现那里面的思想情感和语言,大半都由“套板反应”起来的。

一个人的心理习惯如果老是倾向“套板反应”,他就根本与文艺无缘。因为就作者说,“套板反应”和创造的动机是仇敌,一个作者在用字用词上面离不掉“套板反应”,在运思布局上面,甚至于在整个人生态度方面也就难免如此;就读者说,它引不起新鲜而真切的情趣。

语言跟着思想情感走,你不肯用俗滥的语言,自然也就不肯用俗滥的思想情感,你遇事就会朝深一层去想,你的文章也就真正是“作”出来的,不致落入下乘。

所以,运用文字应有谨严精神。本着这个精神,你随处留心玩索,无论是阅读或写作,就会逐渐养成创作和欣赏都必需的好习惯。你不能懒,不能粗心,不能受一时兴会所生的幻觉迷惑而轻易自满。文学是艰苦的事,只有刻苦自励,推陈翻新,时时求思想情感和语言的精练与吻合,你才会逐渐达到艺术的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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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咬文嚼字》——《咬文嚼字》的修改、压缩稿发布于202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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